一、前言

在建设工程领域，因行业特性所决定的转包、违法分包、挂靠等复杂经营模式，同一工程项目引发多起关联诉讼的情形已成为司法实践中的常态。此类案件中，工程价款纠纷占比超过 60%，而工程造价司法鉴定作为确定工程价款的核心依据，其效力范围与适用场景往往成为案件争议的焦点。实践中，当某一法院针对特定项目作出工程造价鉴定意见后，后续关联案件的当事人常就该鉴定意见能否 “直接沿用” 产生分歧：主张适用者认为此举可避免重复鉴定、节约司法资源、提升诉讼效率；反对者则强调鉴定意见具有 “个案相对性”，未经当事人参与和程序补正的另案鉴定意见，可能侵犯其质证权、申请重新鉴定权等程序权利，进而影响实体公正。

二、案例引入：从具体争议看鉴定意见另案适用的核心矛盾

（一）案件基本事实

2008 年 9 月 28 日，中国国电集团公司大武口发电厂（以下简称 “原发包方”）作为发包人，与承包人浙江二建建设集团有限公司（以下简称 “浙江二建”）、西北电力建设第三工程公司签订《D 标段施工合同》，约定由两承包人承建大武口发电厂相关电力设施工程，工程内容包括锅炉安装、管道铺设等核心电力施工项目，合同暂估金额 1.2 亿元，结算方式为 “按实结算，以工程造价鉴定为准（若有争议）”。

2008 年 11 月 10 日，因企业重组改制，原发包方、国电大武口热电有限公司（以下简称 “新发包方”）与两承包人共同签订《合同主体变更协议书》，明确将《D 标段施工合同》中原发包方的全部权利义务概括转让给新发包方，后续工程结算、款项支付等事宜均由新发包方负责。

2017 年，浙江二建因与案外人（实际施工人）就案涉项目的转包工程款分配产生纠纷，向宁夏回族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（以下简称 “宁夏高院”）提起诉讼，即（2017）宁民初 13 号案。该案中，浙江二建以 “工程价款无法协商一致” 为由，申请法院委托司法鉴定机构对案涉项目全部工程造价进行鉴定。因新发包方并非该案当事人，未参与该案庭审及鉴定程序。后鉴定机构出具《工程造价鉴定意见书》（以下简称《鉴定意见书》），认定案涉工程总造价为 1.35 亿元。

2020 年，浙江二建就工程款支付问题与新发包方发生争议，向宁夏高院提起诉讼，主张以（2017）宁民初 13 号案中的《鉴定意见书》作为结算依据，要求新发包方支付剩余工程款 2800 万元。新发包方则抗辩称：其未参与（2017）宁民初 13 号案的鉴定程序，未对鉴定材料、鉴定方法提出异议，该《鉴定意见书》对其无约束力，请求法院重新委托鉴定。双方的争议焦点直指 —— 未参与另案鉴定的当事人，是否受该另案鉴定意见的约束。

（二）案件审理进程与核心分歧

一审阶段，新发包方提出三点核心抗辩理由：一是其并非（2017）宁民初 13 号案当事人，未享有 “选择鉴定机构、提交鉴定材料、对鉴定意见提出异议” 等程序权利，《鉴定意见书》的作出未保障其参与权；二是案涉工程在（2017）宁民初 13 号案鉴定后存在少量维修整改，工程状况已发生变化，原《鉴定意见书》的基础已不存在；三是鉴定机构采用的《电力工程建设概算定额》（2006 版）已更新，原鉴定依据不符合现行标准。

浙江二建则反驳称：一是《鉴定意见书》由法院委托的具备甲级资质的机构作出，鉴定程序合法，结论客观；二是新发包方虽未参与（2017）宁民初 13 号案，但曾在鉴定过程中与鉴定机构就工程量核对进行过沟通，并非完全不知情；三是后续维修整改属于 “质保范围”，不影响工程总造价的认定，且现行定额标准不溯及既往，原鉴定依据合法有效。

三、法院裁判思路深度解析

针对上述争议，宁夏高院（一审）与最高人民法院（二审）均支持了浙江二建的主张，认可《鉴定意见书》在本案中的效力，其裁判思路可拆解为以下三个核心层面，且均紧扣 “程序正义” 与 “实体公正” 的平衡。

（一）鉴定意见的 “基础合法性” 审查：资质与依据无瑕疵

法院首先审查《鉴定意见书》的 “先天合法性”，即鉴定机构与人员资质、鉴定依据与方法是否符合法律规定。根据案卷材料，案涉鉴定机构持有《工程造价咨询企业甲级资质证书》，符合《工程造价咨询企业管理办法》第五条 “甲级企业可从事各类建设项目的工程造价咨询业务” 的规定；两名鉴定人均为注册造价工程师，持有有效的《注册造价工程师证书》，符合《司法鉴定程序通则》第十八条 “鉴定人应当具备相应的专业技术资格” 的要求。

在鉴定依据与方法层面，法院查明：鉴定机构在作出意见前，已对案涉工程进行现场踏勘，核实了锅炉、管道等关键设施的实际施工情况；鉴定材料均来自（2017）宁民初 13 号案当事人提交的、经庭审质证的工程图纸、签证单、材料采购合同等；鉴定过程严格套用《建设工程工程量清单计价规范》（GB50500-2008）及《电力工程建设概算定额》（2006 版），符合案涉项目 “电力工程” 的行业特性，且定额标准与施工时间（2008-2010 年）一致，不存在 “适用过期标准” 的问题。

法院据此认为：《鉴定意见书》的作出主体合格、依据充分、方法合规，具备作为证据使用的 “基础合法性”，这是其能否另案适用的前提。

（二）未参与另案当事人的 “程序参与度” 审查：并非完全缺位

针对新发包方 “未参与鉴定程序” 的抗辩，法院通过审查（2017）宁民初 13 号案卷宗材料发现：鉴定机构于 2018 年 8 月、10 月两次就工程量计算问题与新发包方进行 “面对面核对”，新发包方在核对后向鉴定机构提交《关于工程造价鉴定的回复意见》，明确提出 “部分管道工程量计算重复”“锅炉安装人工费调整依据不足” 等 3 项异议，鉴定机构针对该异议对《鉴定意见书》进行了修改，将原造价 1.38 亿元调整为 1.35 亿元。

法院指出：“参与鉴定程序” 与 “参与诉讼程序” 并非同一概念。新发包方虽未参与（2017）宁民初 13 号案的庭审，但实际参与了鉴定过程中的核心环节（工程量核对、异议提出），且其异议已被鉴定机构采纳并体现在最终意见中，说明其对鉴定事项的知晓度与参与权已得到初步保障，并非 “完全被动接受鉴定结果”。这一事实成为法院认定其无权再以 “未参与程序” 为由否定鉴定意见的关键。

（三）本案中的 “程序补强”：弥补权利保障缺口

为进一步消除新发包方的程序顾虑，一审法院在本案审理中采取了三项 “程序补强” 措施：

1. 鉴定材料重新质证：要求浙江二建按照（2017）宁民初 13 号案中《归还给委托方的文件资料签收单》列明的目录，将全部鉴定材料（共 126 份，包括工程图纸、签证单等）邮寄给新发包方，给予其 15 日的异议期。新发包方收到材料后，提出 “部分签证单无其盖章确认” 的异议，浙江二建补充提交了签证单的原件及监理单位的确认记录，法院组织双方对该补充材料进行质证。

2. 鉴定机构异议回复：针对新发包方提出的 “维修整改影响造价” 的主张，法院函告原鉴定机构，要求其就 “维修整改是否属于工程造价范围” 作出说明。鉴定机构回复称：维修整改属于 “质保期内的义务履行”，对应的费用已包含在原造价中的 “质保金” 部分，不影响总造价的认定，且新发包方未提供证据证明维修范围超出质保约定。

3. 鉴定人出庭接受询问：应新发包方的申请，法院通知原鉴定机构的注册造价工程师出庭，就鉴定过程中的工程量计算方法、定额套用依据等问题接受双方询问。鉴定人当庭对新发包方提出的 “电力工程定额与普通建筑定额的差异” 作出解释，进一步夯实了鉴定意见的合理性。

法院认为：上述程序补强措施已充分保障了新发包方的质证权、异议权与询问权，弥补了其未参与另案诉讼的程序缺口；且新发包方未能提供相反证据（如证明工程量计算错误的施工日志、证明定额适用错误的行业标准）推翻《鉴定意见书》，故该鉴定意见可作为本案确定工程价款的依据。

四、同一项目鉴定意见另案适用的核心条件

结合上述案例及最高人民法院的裁判规则，同一项目的工程造价鉴定意见若需在另案中适用，需同时满足以下五项核心条件，缺一不可。这五项条件既包含对鉴定意见本身合法性的要求，也包含对当事人程序权利的保障，体现了 “实体公正” 与 “程序正义” 的双重导向。

（一）主体适格性：鉴定机构与人员具备法定资质

这是鉴定意见具备证据能力的前提条件，也是法院审查的首要内容。具体要求包括：

1. 鉴定机构资质：需持有省级以上住房和城乡建设主管部门核发的《工程造价咨询企业资质证书》，且资质等级与案涉项目规模匹配（如甲级资质可承接各类项目，乙级资质仅可承接造价 5000 万元以下项目）；同时，鉴定机构需在司法行政部门的司法鉴定机构名册中登记，具备 “法院委托鉴定” 的资格。

2. 鉴定人员资质：鉴定人需持有《注册造价工程师证书》，且注册专业与案涉项目类型一致（如 “电力工程专业” 注册造价工程师方可参与电力项目鉴定）；若项目涉及专项技术（如钢结构、幕墙工程），还需配备相应专项资质的人员。

（二）依据合规性：鉴定过程符合法律与行业标准

鉴定意见的客观性依赖于依据的合法性与方法的科学性，具体要求包括：

1. 鉴定材料真实合法：鉴定所依据的工程图纸、签证单、材料采购合同、监理记录等材料，需经另案庭审质证或本案程序补正后的质证，确保材料真实、完整，无伪造或篡改情形。

2. 鉴定方法符合规范：需严格按照国家或行业的计价规范，如《建设工程工程量清单计价规范》《电力工程建设概算定额》等进行计算，不得擅自采用不符合项目特性的计价方法。

3. 履行现场踏勘义务：对于涉及工程量核实的项目（如隐蔽工程、现场安装工程），鉴定机构需进行现场踏勘，核对实际施工情况与图纸的一致性，避免 “仅依据书面材料作出意见” 的情形。

（三）项目同一性：两案涉及同一工程项目且证据无变化

“同一项目” 是鉴定意见另案适用的基础，需从两个维度认定：

1. 项目范围一致：两案涉及的工程名称、施工地点、工程内容（如标段划分、具体施工项目）需完全一致，不得存在 “部分重叠” 或 “范围扩大” 的情形。例如，若另案鉴定针对 “D 标段锅炉安装工程”，本案争议为 “D 标段管道铺设工程”，则鉴定意见不可沿用。

2. 工程状况与证据无变化：自另案鉴定作出后，案涉工程未发生影响造价的实质性变化（如新增施工、重大维修、工程损坏），且无新的鉴定材料（如补充签证单、设计变更通知）出现。若工程状况或证据发生变化，原鉴定意见的基础已不存在，需重新鉴定。

（四）权利知晓性：未参与另案的当事人知晓鉴定意见并发表意见

这是保障当事人程序权利的核心条件，旨在避免 “未经当事人参与而强加义务” 的情形。具体要求包括：

1. 知晓鉴定过程：未参与另案的当事人需通过书面沟通、现场核对等方式，知晓另案鉴定的启动、鉴定机构的选择、鉴定材料的提交等关键环节，并非 “完全不知情”。

2. 发表实质异议：当事人需就鉴定意见的内容（如工程量、定额套用、费用计取）提出实质性异议，且该异议已被鉴定机构审查并回应（无论是否采纳）。若当事人仅 “知晓鉴定” 但未提出任何异议，可能被认定为 “放弃权利”，但法院仍需结合具体情形判断其是否存在 “客观不能提出异议” 的理由（如未收到鉴定材料）。

（五）程序补正性：本案中对鉴定意见进行充分质证与异议处理

即使满足前四项条件，法院仍需在本案中进行 “程序补正”，确保当事人的权利得到最终保障。具体措施包括：

1. 鉴定材料质证：将另案鉴定的全部材料提交本案当事人质证，允许当事人对材料的真实性、关联性提出异议，并对异议材料进行补充核对。

2. 异议处理与回复：针对当事人对鉴定意见的异议，法院需通知原鉴定机构作出书面回复；若异议涉及专业问题，应通知鉴定人出庭接受询问，必要时组织专家辅助人参与质证。

3. 反证审查：审查当事人是否提交相反证据推翻鉴定意见。若当事人仅提出异议但无反证，或反证不足以证明鉴定意见存在错误，法院方可采纳鉴定意见；若反证充分（如证明工程量计算错误的第三方审计报告），则需重新鉴定。

五、实践争议与裁判规则边界：原则不适用，例外可适用

上述案例中法院对鉴定意见的认可，并非司法实践的 “普遍规则”。通过梳理最高人民法院及各地高院的裁判案例，可发现 “原则上不适用，例外情况下可适用” 是当前的主流裁判思路，而 “例外” 的认定需严格遵循前述五项条件。

（一）典型反例：陈呈浴与内蒙古昌宇石业有限公司合同纠纷案

在最高人民法院公报案例（2015）民提字第 126 号 “陈呈浴与内蒙古昌宇石业有限公司合同纠纷案” 中，法院明确否定了另案鉴定意见的另案适用。该案基本情况如下：

陈呈浴与昌宇公司因合作开采石材产生纠纷，原审法院（内蒙古高院）在审理中，将陈呈浴提交的、由案外人委托作出的《鉴证报告》（实质为工程造价鉴定意见）作为证据采信，并据此认定昌宇公司的损失。陈呈浴不服，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请再审。

最高人民法院再审认为：首先，该《鉴证报告》并非原审法院委托作出，而是陈呈浴单方委托，不符合 “法院委托鉴定” 的法定程序；其次，昌宇公司未参与该《鉴证报告》的作出过程，未对鉴定材料、鉴定方法提出异议，程序权利未得到保障；最后，原审法院未通知鉴定人出庭接受询问，违反《民事诉讼法》第七十八条 “当事人对鉴定意见有异议的，鉴定人应当出庭作证” 的规定。据此，最高人民法院撤销原审判决，认定该《鉴证报告》不能作为定案依据。

（二）两案对比：核心差异决定裁判结果

前述宁夏高院案例与陈呈浴案的裁判结果差异，本质上源于对 “程序正义” 的保障程度不同，具体差异如下表所示：

通过对比可见：陈呈浴案因缺少 “法院委托”“当事人参与”“程序补正” 三大核心要素，被认定为不符合适用条件；而宁夏高院案例则通过严格满足五项适用条件，实现了 “效率” 与 “公正” 的平衡。

六、结语

建设工程领域同一项目鉴定意见的另案适用，本质上是 “司法效率” 与 “程序正义” 的平衡问题。从当前司法实践来看，最高人民法院及地方高院已通过典型案例确立了 “原则不适用，例外严格限定” 的裁判规则，即只有在鉴定意见本身合法、当事人程序权利得到充分保障、且通过本案程序补正消除争议的前提下，方可另案适用。